●卷一二七·归田录卷二〈九射格附〉
真宗朝,岁岁尝花钓鱼,群臣应制。尝一岁临池久之,而御钓不食。时丁晋公谓应制,诗云:“莺惊凤辇穿花去,鱼畏龙颜上钓迟。”真宗称赏,群臣皆自以为不及也。
赵元昊二子,长曰佞令受,次曰谅祚。谅祚之母,尼也,有色而宠。佞令受母子怨望。而谅祚母之兄曰没藏讹哤者,亦黠虏也,因教佞令受以弑逆之谋。元昊已见杀,讹哤遂以弑逆之罪诛佞令受子母。而谅祚乃得立,而年甚幼,讹哤遂专夏国之政。其后谅祚稍长,卒杀讹哤,灭其族。元昊为西鄙患者十余年,国家困天下之力,有事于一方,而败军杀将,不可胜数,然未尝少挫其锋。及其困于女色,祸生父子之间,以亡其身。此自古贤智之君或不能免,况夷狄乎。讹哤教人之子杀其父以为己利,而卒亦灭族,皆理之然也。
晏元献公喜评诗,尝曰:“‘老觉腰金重,慵便枕玉凉’,未见富贵语,不如‘笙歌归院落,灯火下楼台’,此善言富贵者也。”人皆以为知言。
契丹阿保机,当唐末、五代时最盛。开平中,屡遣使聘梁,梁亦遣人报聘。今世传李琪《金门集》有《赐契丹诏》,乃为阿布机,当时书诏不应有误。而自五代以来,见于他书者皆为阿保机,虽今契丹之人自谓之阿保机,亦不应有失。又有赵志忠者,本华人也,自幼陷虏。为人明敏,在虏中举进士,至显官。既而脱身归国,能述虏中君臣世次、山川风物甚详,又云阿保机,虏人实谓之阿保谨。未知孰是?此圣人所以慎于传疑也。
真宗尤重儒学,今科场条制,皆当时所定。至今每亲试进士,已放及第,自十人已上御试卷子,并录本于真宗影殿前焚烧,制举登科者亦然。
近时名画:李成、巨然山水,包鼎虎,赵昌花果。成官至尚书郎,其山水寒林,往往人家有之。巨然之笔,惟学士院玉堂北壁独存,人间不复见也。包氏,宣州人,世以画虎名家,而鼎最为妙,今子孙独以画虎为业,而曾不得其仿佛也。昌花写生逼真,而笔法软俗,殊无古人格致,然时亦未有其比。
寇莱公在中书,与同列戏云:“水底日为天上日。”未有对。而会杨大年适来白事,因请其对。大年应声曰:“眼中人是面前人。”一坐称为的对。
朝廷之制,有因偶出一时而遂为故事者。契丹人使见辞赐宴,杂学士员虽多,皆赴坐,惟翰林学士只召当直一员,余皆不赴。诸王宫教授入谢,祖宗时偶因便殿,不御袍带见之。至今教授入谢,必俟上入内解袍带,复出见之。有司皆以为定制也。
处士林逋,居于杭州西湖之孤山。逋工笔画,善为诗,如“草泥行郭索,云木叫钩辀”,颇为士大夫所称。又《梅花诗》云“疏影横斜水清浅,暗香浮动月黄昏”,评诗者谓前世咏梅者多矣,未有此句也。又其临终为句云“茂陵他日求遗稿,犹喜曾无封禅书”,尤为人称诵。自逋之卒,湖山寂寥,未有继者。
俚谚云“赵老送灯台,一去更不来”,不知是何等语,虽士大夫亦往往道之。天圣中,有尚书郎赵世长者,常以滑稽自负。其老也,求为西京留台御史,有轻薄子送以诗云:“此回真是送灯台。”世长深恶之,亦以不能酬酢为恨,其后竟卒于留台也。
官制废久矣,今其名称讹谬者多,虽士大夫皆从俗,不以为怪。皇女为公主,其夫必拜驸马都尉,故谓之驸马。宗室女封郡主者,谓其夫为郡马,县主者为县马,不知何义也。
唐制:三卫官有司阶、司戈、执干、执戟,谓之四色官。今三卫废,无官属,惟金吾有一人,每日于正衙放朝,喝不坐直,谓之四色官,尤可笑也。
京师诸司库务,皆由三司举官监当,而权贵之家子弟亲戚因缘请托,不可胜数,为三司使者,常以为患。田元均为人,宽厚长者,其在三司深厌干请者,虽不能从,然不欲峻拒之,每温颜强笑以遣之。尝谓人曰:“作三司使数年,强笑多矣,直笑得面似靴皮。”士大夫闻者,传以为笑,然皆服其德量也。
茶之品,莫贵于龙凤,谓之团茶,凡八饼,重一斤。庆历中,蔡君谟为福建路转运使,始造小片龙茶以进。其品绝精,谓之小团,凡二十饼,重一斤。其价直金二两,然金可有而茶不可得。每因南郊致斋,中书、枢密院各赐一饼,四人分之。宫人往往缕金花于其上,盖其贵重如此。
太宗时,有待诏贾玄,以棋供奉,号为国手。迩来数十年,未有继者。近时有李憨子者,颇为人所称,云举世无敌手。然其人状貌昏浊,垢秽不可近,盖里巷庸人也,不足置之尊俎间。故胡旦尝语人曰:“以棋为易解,则如旦聪明尚或不能,以为难解,则愚下小人往往造于精绝。”信如其言也。
王副枢畴之夫人,梅鼎臣之女也。景彝初除枢密副使,梅夫人入谢慈宫,太后问夫人谁家子?对曰梅鼎臣女也。太后笑曰:“是梅圣俞家乎?”由是始知圣俞名闻于宫禁也。圣俞在时,家甚贫,余或至其家,饮酒甚醇,非常人家所有。问其所得?云皇亲有好学者,宛转致之。余又闻皇亲有以钱数千购梅诗一篇者,其名重于时如此。
钱思公虽生长富贵,而少所嗜好。在西洛时,尝语寮属言:平生惟好读书,坐则读经史,卧则读小说,上厕则阅小辞,盖未尝顷刻释卷也。谢希深亦言宋公垂同在史院,每走厕,必挟书以往,讽诵之声琅然闻于远近,其笃学如此。余因谓希深曰:“余平生所作文章,多在三上:乃马上、枕上、厕上也。盖惟此尤可以属思尔。”
国朝宰相最少年者惟王溥,罢相时,父母皆在,人以为荣。今富丞相弼入中书时年五十二,太夫人在堂康强。后三年,太夫人薨,有司议赠恤之典,云无见任宰相丁忧例。是岁三月十七日春宴,百司已具,前一夕有旨:富某母丧在殡,特罢宴。此事亦前世未有也。
皇祐二年、嘉祐七年季秋大享,皆以大庆殿为明堂,盖明堂者,路寝也。方于寓祭圜丘,斯为近礼。明堂额御篆,以金填字,门牌亦御飞白,皆皇祐中所书,神翰雄伟,势若飞动。余诗云“宝墨飞云动,金文耀日晶”者,谓二牌也。
钱思公官兼将相,阶、勋、品皆第一。自云平生不足者,不得于黄纸书名,每以为恨也。
三班院所领使臣,八千余人莅事于外,其罢而在院者,常数百人。每岁乾元节,醵钱饭僧进香,合以祝圣寿,谓之香钱,判院官常利其余以为餐钱。群牧司领内外坊监使副、判官,比他司俸入最优,又岁收粪墼钱颇多,以充公用。故京师为之语曰“三班吃香,群牧吃粪”也。
咸平五年,南省试进士,《有教无类赋》,王沂公为第一。《赋》盛行于世,其警句有云:“神龙异禀,犹嗜欲之可求;纤草何知,尚薰莸而相假。”时有轻薄子拟作四句云:“相国寺前,熊翻筋斗;望春门外,驴舞柘枝。”议者以谓言虽鄙俚,亦著题也。
国朝之制:自学士已上,赐金带者例不佩鱼,若奉使契丹及馆伴北使则佩。事已,复去之,惟两府之臣则赐佩,谓之重金。初,太宗尝曰:“玉不离石,犀不离角,可贵者惟金也。”乃创为金銙之制,以赐群臣,方团球路以赐两府,御仙花以赐学士以上。今俗谓球路为笏头,御仙花为荔枝,皆失其本号也。
宋丞相庠早以文行负重名于时,晚年尤精字学,尝手校郭忠恕《佩觿》三篇,宝玩之。其在中书,堂吏书牒尾,以俗体书“宋”为“宋”。公见之,不肯下笔,责堂吏曰:“吾虽不才,尚能见姓书名,此不是我姓。”堂吏惶惧改之,乃肯书名。
京师食店卖酸饣兼者,皆大出牌榜于通衢,而俚俗昧于字法,转酸从食、饣兼从。有滑稽子谓人曰:“彼家所卖馂馅,〈音俊叨。〉不知为何物也?”饮食四方异宜,而名号亦随时俗言语不同,至或传者转失其本。汤饼,唐人谓之不托,今俗谓之饣饣乇矣。晋束皙《饼赋》,有馒头、薄持、起溲、牢丸之号,惟馒头至今名存,而起溲、牢丸,皆莫晓为何物。薄持,荀氏又谓之薄夜,亦莫知何物也。
嘉祐八年上元夜,赐中书、枢密院御筵于相国寺罗汉院。国朝之制,岁时赐宴多矣,自两制已上皆与,惟上元一夕只赐中书、枢密院,虽前两府见任使相,皆不得与也。是岁昭文韩相、集贤曾公、枢密张太尉,皆在假不赴,惟余与西厅赵侍郎概、副枢胡谏议宿、吴谏议奎四人在席。酒半相顾,四人者皆同时翰林学士,相继登二府,前此未有也。因相与道玉堂旧事为笑乐,遂皆引满剧饮,亦一时之盛事也。
国朝之制:大宴,枢密使、副不坐,侍立殿上。既而退就御厨赐食,与阁门、引进、四方馆使列坐庑下,亲王一人伴食。每春秋赐衣,门谢,则与内诸司使、副班于垂拱殿外廷中,而中书则别班谢于门上。故朝中为之语曰:“厨中赐食,阶下谢衣。”盖枢密使,唐制以内臣为之,故常与内诸司使、副为伍。自后唐庄宗用郭崇韬,与宰相分秉朝政,文事出中书,武事出枢密,自此之后,其权渐盛。至今朝,遂号为两府,事权、进用,禄赐、礼遇,与宰相均。惟日趋、内朝,侍宴、赐衣等事,尚循唐旧。其任隆辅弼之崇,而杂用内诸司故事,使朝廷制度轻重失序,盖沿革异时,因循不能厘正也。
蔡君谟既为余书《集古录目序》刻石,其字尤精劲,为世所珍。余以鼠须栗尾笔、铜绿笔格、大小龙茶、惠山泉等物为润笔,君谟大笑,以为太清而不俗。后月余,有人遗余以清泉香饼一箧者,君谟闻之叹曰:“香饼来迟,使我润笔独无此一种佳物。”兹又可笑也,清泉,地名;香饼,石炭也。用以焚香,一饼之火可终日不灭。
梅圣俞以诗知名三十年,终不得一馆职。晚年与修《唐书》,书成,未奏而卒,士大夫莫不叹惜。其初受敕修《唐书》,语其妻刁氏曰:“吾之修书,可谓猢狲入布袋矣。”刁氏对曰:“君于仕宦,亦何异鲇鱼上竹竿邪?”闻者皆以为善对。”
仁宗初立今上为皇子,令中书召学士草诏。学士王珪当直,召至中书谕之,王曰“此大事也,必须面奉圣旨”,于是求对。明日面禀,得旨,乃草诏。群公皆以王为真得学士体也。
盛文肃公丰肌大腹,而眉目清秀,丁晋公疏瘦如削,二公皆两浙人也,并以文辞知名于时。梅学士询,在真宗时已为名臣,至庆历中,为翰林侍读以卒,性喜焚香,其在官所,每晨起将视事,必焚香两炉,以公服罩之,撮其袖以出,坐定,撒开两袖,郁然满室浓香。有窦元宾者,五代汉宰相正固之孙也,以名家子有文行为馆职,而不喜修饰,经时未尝沐浴。故时人为之语曰“盛肥、丁瘦,梅香、窦臭”也。
宝元中,赵元昊叛命,朝廷命将讨伐,以鄜延、环庆、泾原、秦凤四路,各置经略安抚、招讨使。余以为四路皆内地也,当如故事,置灵夏四面行营招讨使。今自于境内,何所招讨?余因窃料王师必不能出境。其复用兵五六年,刘平、任福、葛怀敏三大将,皆自战其地而大败。由是至于罢兵,竟不能出师。
吕文穆公蒙正以宽厚为宰相,太宗尤所眷遇。有一朝士家藏古鉴,自言能照二百里,欲因公弟献以求知。其弟伺间从容言之,公笑曰:“吾面不过楪子大,安用照二百里?”其弟遂不复敢言。闻者叹服,以谓贤于李卫公远矣。盖寡好而不为物累者,昔贤之所难也。
国朝百有余年,年号无过九年者。开宝九年,改为太平兴国。太平兴国九年,改为雍熙。大中祥符九年,改为天禧。庆历九年,改为皇祐。嘉祐九年,改为治平。惟天圣尽九年,而十年改为明道。
唐人奏事,非表、非状者,谓之榜子,亦谓之录子。今谓之札子,凡群臣百司上殿奏事,两制以上非时有所奏陈,皆用札子。中书、枢密院事有不降宣敕者,亦用札子,与两府自相往来,亦然。若百司申中书,皆用状,惟学士院用咨报,其实如札子,亦不书名,但当直学士一人押字而已。谓之咨报,〈今俗谓草书,名为押字也。〉此唐学士旧规也,唐世学士院故事,近时堕废殆尽,惟此一事在尔。
燕王元俨,太宗幼子也。太宗子八人,真宗朝六人已亡殁,至仁宗即位,独燕王在,以皇叔之亲特见尊礼,契丹亦畏其名。其疾亟时,仁宗幸其宫,亲为调药。平生未尝语朝政,遗言一二事,皆切于理。余时知制诰,所作赠官制,所载皆其实事也。
华元郡王允良,燕王子也。性好昼睡,每自旦酣寝,至暮始兴,盥濯栉漱,衣冠而出,燃灯烛,治家事,饮食宴乐,达旦而罢,则复寝以终日,无日不如此。由是一宫之人,皆昼睡夕兴。允良不甚喜声色,亦不为他骄恣,惟以夜为昼,亦其性之异,前世所未有也。故观察使刘从广,燕王婿也,尝语余:燕王好坐木马子,坐则不下,或饥,则便就其上饮食,往往乘兴奏乐于前,酣饮终日。亦其性之异也。
皇子颢封东阳郡王,除婺州节度使、检校太傅。翰林贾学士黯上言:“太傅,天子师臣也。子为父师,于体不顺。中书检勘,自唐以来,亲王无兼师傅官者。盖自国朝命官,只以差遣为职事,自三师、三公以降,皆是虚名,故失于因循尔。”议者皆以贾言为当也。
端明殿学士,五代后唐时置,国朝尤以为贵,多以翰林学士兼之。其不以翰苑兼职及换职者,百年间才两人特拜,程戡、王素是也。
庆历八年正月十八日夜,崇政殿宿卫士作乱,于殿前杀伤四人,取准备救火长梯登屋入禁中,逢一宫人,问寝阁在何处,宫人不对,杀之。既而宿直都知闻变,领宿卫士入搜索,已复逃窜。后三日,于内城西北角楼中获一人,杀之。时内臣杨怀敏受旨“获贼勿杀”,而仓卒杀之,由是竟莫究其事。
叶子格者,自唐中世以后有之,说者云:因人有姓叶号叶子青者撰此格,因以为名。此说非也。唐人藏书,皆作卷轴,其后有叶子,其制似今策子。凡文字有备检用者,卷轴难数卷舒,故以叶子写之,如吴彩鸾《唐韵》、李郃彩选之类是也。骰子格本备检用,故亦以叶子写之,因以为名尔。唐世士人宴聚,盛行叶子格,五代国初犹然,后渐废不传。今其格,世或有之,而人无知者。惟昔杨大年好之,仲待制简,大年门下客也,故亦能之。大年又取叶子彩名红鹤、皂鹤者,别演为鹤格。郑宣徽戬、章郇公得象,皆大年门下客也,故皆能之。余少时亦有此二格,后失其本,今绝无知者。
国朝自下湖南,始置诸州通判,既非副贰,又非属官。故常与知州争权,每云“我是监郡,朝廷使我监汝”,举动为其所制。太祖闻而患之,下诏书戒励,使与长吏协和,凡文书,非与长吏同签书者,所在不得承受施行,自此遂稍稍戢。然至今州郡,往往与通判不和。往时有钱昆少卿者,家世余杭人也。杭人嗜蟹,昆尝求补外郡,人问其所欲何州,昆曰“但得有螃蟹无通判处则可矣”。至今士人以为口实。
嘉祐二年,余与端明韩子华、翰长王禹玉、侍读范景仁、龙图梅公仪同知礼部贡举,辟梅圣俞为小试官,凡锁院五十日,六人者相与唱和,为古律歌诗一百七十余篇,集为三卷。禹玉,余为校理时,武成王庙所解进士也,至此新入翰林,与余同院,又同知贡举。故禹玉赠余云“十五年前出门下,最荣今日预东堂”。余答云“昔时叨入武成宫,曾看挥毫气吐虹。梦寐闲思十年事,笑谈今此一尊同。喜君新赐黄金带,顾我宜为白发翁”也。天圣中,余举进士,国学、南省,皆忝第一人荐名。其后,景仁相继亦然。故景仁赠余云“澹墨题名第一人,孤生何幸继前尘”也。圣俞自天圣中,与余为诗友,余尝赠以《蟠桃诗》,有“韩、孟”之戏。故至此梅赠余云“犹喜共量天下士,亦胜东野亦胜韩”。而子华笔力豪赡,公仪文思温雅而敏捷,皆敌也,前此为南省试官者,多窘束条制,不少放怀。余六人者,欢然相得,群居终日,长篇险韵,众制交作,笔吏疲于写录,僮史奔走往来。间以滑稽嘲谑,形于风刺,更相酬酢,往往烘堂绝倒。自谓一时盛事,前此未之有也。
往时学士循唐故事,宰相,不具靴笏,系鞋坐玉堂上,遣院吏计会堂头直省官,学士将至,宰相出迎。近时学士始具靴笏至中书,与常参官杂坐于客位,有移时不得见者。学士日益自卑,丞相礼亦渐薄,盖习见已久,恬然不复为怪也。
张尧封者,南京进士也,累举不第,家甚贫。有善相者谓曰:“视子之相,不过一幕职。然君骨贵,必享王封。”人初莫晓其旨。其后尧封举进士及第,终于幕职。尧封,温成皇后父也,后既贵,尧封累赠太师、中书令兼尚书令,封清河郡王。由是始悟相者之言。
治平二年八月三日,大雨一夕,都城水深数尺,上降诏责躬,求直言。学士草诏,有“大臣惕思天变”之语。上夜批出云“淫雨为灾,专戒不德”,遽令除去大臣思变之言。上之恭己畏天,自励如此。
章郇公得象与石资政中立素相友善。而石喜谈谐,尝戏章云:“昔时名画有戴松牛、韩干马,而今有章得象也。”世言闽人多短小,而长大者必为贵人。郇公身既长大,而语声如钟,岂出其类者,是为异人乎!其为相,务以厚重,镇止浮竞。时人称其德量。
金橘产于江西,以远难致,都人初不识。明道、景祐初,始与竹子俱至京师。竹子味酸,人不甚喜,后遂不至。而金橘香清味美,置之尊俎间,光彩灼烁,如金弹丸,诚珍果也。都人初亦不甚贵,其后因温成皇后尤好食之,由是价重京师。余世家江西,见吉州人甚惜此果,其欲久留者,则于绿豆中藏之,可经时不变,云橘性热而豆性凉,故能久也。
凡物有相感者,出于自然,非人智虑所及,皆因其旧俗而习知之。今唐、邓间多大柿,其初生涩,坚实如石。凡百十柿以一置其中,〈亦可。〉则红熟烂如泥而可食,土人谓之烘柿者,非用火,乃用此尔。淮南人藏盐酒蟹,凡一器数十蟹,以皂半挺置其中,则可藏,经岁不沙。至于薄荷醉猫、死猫引竹之类,皆世俗常知。而翡翠屑金、人气粉犀,此二物则世人未知者。余家有一玉罂,形制甚古而精巧,始得之梅圣俞,以为碧玉。在颍州时,尝以示僚属。坐有兵马钤辖邓保吉者,真宗朝老内臣也,识之,曰:此宝器也,谓之翡翠。云禁中宝物皆藏宜圣库,库中有翡翠盏一只,所以识也。其后,予偶以金环于罂腹信手磨之,金屑纷纷而落,如砚中磨墨,始知翡翠之能屑金也。诸药中犀最难捣,必先镑屑,乃入众药中捣之,众药筛罗已尽,而犀屑独存。余偶见一医僧元达者,解犀为小块子,方一寸半许,以极薄纸裹置于怀中近肉,以人气蒸之,候气薰蒸浃洽,乘热投臼中急捣,应手如粉。因知人气之能粉犀也,然今医工皆莫有知者。
石曼卿磊落奇才,知名当世,气貌雄伟,饮酒过人。有刘潜者,亦志义之士也,常与曼卿为酒敌,闻京师沙行王氏新开酒楼,遂往造焉,对饮终日,不交一言。王氏怪其所饮过多,非常人之量,以为异人,稍献肴果,益取好酒,奉之甚谨。二人饮啖自若,傲然不顾。至夕,殊无酒色,相揖而去。明日,都下喧传王氏酒楼有二酒仙来饮,久之乃知刘、石也。
燕龙图肃有巧思,初为永兴推官,知府寇莱公好舞柘枝,有一鼓甚惜之,其环忽脱,公怅然以问诸匠,皆莫知所为。燕请以环脚为锁簧,内之,则不脱矣,莱公大喜。燕为人宽厚长者,博学多闻,其漏刻法最精,今州郡往往有之。
刘岳《书仪·婚礼》有“女坐婿之马鞍,父母为之合髻”之礼,不知用何经义?据岳自叙云,以时之所尚者益之。则是当时流俗之所为尔。岳当五代干戈之际,礼乐废坏之时,不暇讲求三王之制度,苟取一时世俗所用吉凶仪式,略整齐之,固不足为后世法矣,然而后世犹不能行之。今岳《书仪》,十已废其七八,其一二仅行于世者,皆苟简粗略,不如本书。就中转失乖缪可为大笑者,坐鞍一事尔。今之士族,当婚之夕,以两椅相背,置一马鞍,反令婿坐其上,饮以三爵,女家遣人三请而后下,乃成婚礼,谓之上高坐。凡婚家,举族内外姻亲,与其男女宾客,堂上堂下,竦立而视者,惟婿上高坐为盛礼尔。或有偶不及设者,则相与怅然咨嗟,以为阙礼。其转失乖缪,至于如此!今虽名儒巨公,衣冠旧族,莫不皆然。呜呼!士大夫不知礼义,而与闾阎鄙俚同其习见,而不知为非者,多矣。前日濮园皇伯之议是已,岂止坐鞍之缪哉?
世俗传讹,惟祠庙之名为甚。今都城西崇化坊显圣寺者,本名蒲池寺,周氏显德中增广之,更名显圣。而俚俗多道其旧名,今转为菩提寺矣。江南有大、小孤山,在江水中,嶷然独立,而世俗转孤为姑。江侧有一石矶,谓之澎浪矶,遂转为彭郎矶,云彭郎者,小姑婿也。余尝过小孤山,庙像乃一妇人,而敕额为圣母庙,岂止俚俗之缪哉!西京龙门山,夹伊水上,自端望之如双阙,故谓之阙塞,而山口有庙曰阙口庙。余尝见其庙像甚勇,手持一屠刀尖锐,按膝而坐。问之,云此乃豁口大王也。此尤可笑者尔。
今世俗言语之讹,而举世君子小人皆同其缪者,惟打〈丁雅反。〉字尔。其义本谓考击,故人相殴,以物相击,皆谓之打。而工造金银器,亦谓之打可矣,盖有捶挝之义也。至于造舟车者曰打船打车,网鱼曰打鱼,汲水曰打水,役夫饷饭曰打饭,兵士给衣粮曰打衣粮,从者执伞曰打伞,以糊黏纸曰打黏,以丈尺量地曰打量,举手试眼之昏明曰打试。至于名儒硕学,语皆如此,触事皆谓之打,而遍检字书,了无此字。〈丁雅反者。〉其义主考击之打,自音谪耿,以字学言之,打字从手从丁,丁又击物之声,故音谪耿为是,不知因何转为丁雅也。
用钱之法,自五代以来,以七十七为百,谓之省陌。今市井交易,又克其五,谓之依除。咸平五年,陈恕知贡举,选士最精,所解七十二人,王沂公曾为第一,御试又落其半,而及第者三十八人,沂公又为第一。故京师为语曰“南省解一百依除,殿前放五十省陌”也。是岁取人虽少,得士最多:宰相三人,乃沂公与王公随、章公得象;参知政事一人,韩公亿;侍读学士一人,李仲容;御史中丞一人,王臻;知制诰一人,陈知微;而汪白青、阳楷二人虽不达,而皆以文学知名当世。
唐李肇《国史补》序云:“言报应,叙鬼神,述梦卜,近帷薄,悉去之。纪事实,探物理,辨疑惑,示劝戒,采风俗,助谈笑,则书之。”余之所录,大抵以肇为法。而小异于肇者,不书人之过恶,以谓职非史官,而掩恶扬善者,君子之志也。览者详之。
◎附录
【九射格】
九射之格,其物九,为一大侯,而寓以八侯。熊当中,虎居上,鹿居下,雕、雉、猿居右,雁兔鱼居左。而物各有筹,射中其物,则视筹所大而饮之。射者,所以为群居之乐也。而古之君子以争九射之格,以为酒祸起于争,争而为欢,不若不争而乐也。故无胜负,无赏罚。中者不为功,则无好胜之矜;不中者无所罚,则无不能之诮。探筹而饮,饮非觥也,无所耻,故射而自中者,有不得免饮,而屡及者亦不得辞,所以息争也。终日为乐而不耻不争,君子之乐也。探筹之法,一物必为三筹,盖射宾之数多少不常,故多为之筹以备也。凡今宾主之数九人,则人探其一,八人则置其熊筹,不及八人而又少,则人探其一而置其余筹可也。益之以筹,而人探其一或二,皆可也。惟主人临时之约,然皆置其熊筹。中则在席皆饮,若一物而再中,则视执筹者饮量之多少。而饮器之大小,亦惟主人之命。若两筹而一物者,亦然。凡射者一周,既饮,则敛筹而复探之。筹新而屡变,矢中而无情,或适当之,或幸而免,此所以欢然为乐而不厌也。
●卷一二八·诗话〈计二十八条〉
居士退居汝阴,而集以资闲谈也。
李文正公进《永昌陵挽歌辞》云:“奠玉五回朝上帝,御楼三度纳降王。”当时群臣皆进,而公诗最为首出。所谓三降王者,广南刘钅长、西蜀孟昶及江南李后主是也。若五朝上帝则误矣。太祖建隆尽四年,明年初郊,改元乾德。至六年再郊,改元开宝。开宝五年又郊,而不改元。九年已平江南,四月大雩,告谢于西京。盖执玉祀天者,实四也。李公当时人,必不缪,乃传者误云五耳。
仁宗朝,有数达官,以诗知名。常慕白乐天体,故其语多得于容易。尝有一联云:“有禄肥妻子,无恩及吏民。”有戏之者云:“昨日通衢过一辎车,载极重,而羸牛甚苦,岂非足下肥妻子乎?”闻者传以为笑。
京师辇毂之下,风物繁富,而士大夫牵于事役,良辰美景,罕或宴游之乐。其诗至有“卖花担上看桃李,拍酒楼头听管弦”之句。西京应天禅院有祖宗神御殿,盖在水北,去河南府十余里。岁时朝拜官吏,常苦晨兴,而留守达官简贵,每朝罢,公酒三行,不交一言而退。故其诗曰:“正梦寐中行十里,不言语处吃三杯。”其语虽浅近,皆两京之实事也。
梅圣俞常于范希文席上赋《河豚鱼》诗云:“春洲生荻芽,春岸飞杨花。河豚当是时,贵不数鱼虾。”河豚常出于春暮,群游水上,食絮而肥。南人多与荻芽为羹,云最美。故知诗者谓只破题两句,已道尽河豚好处。圣俞平生苦于吟咏,以闲远古淡为意,故其构思极艰。此诗作于尊俎之间,笔力雄赡,顷刻而成,遂为绝唱。
苏子瞻学士,蜀人也。尝于氵育井监得西南夷人所卖蛮布弓衣,其文织成梅圣俞《春雪》诗。此诗在圣俞集中,未为绝唱。盖其名重天下,一篇一咏,传落夷狄,而异域之人贵重之如此耳。子瞻以余尤知圣俞者,得之,因以见遗。余家旧蓄琴一张,乃宝历三年雷会所斫,距今二百五十年矣。其声清越如击金石,遂以此布更为琴囊,二物真余家之宝玩也。
吴僧赞宁,国初为僧录。颇读儒书,博览强记,亦自能撰述,而辞辩纵横,人莫能屈。时有安鸿渐者,文词隽敏,尤好嘲咏。尝街行遇赞宁与数僧相随,鸿渐指而嘲曰:“郑都官不爱之徒,时时作队。”赞宁应声答曰:“秦始皇未坑之辈,往往成群。”时皆善其捷对。鸿渐所道,乃郑谷诗云“爱僧不爱紫衣僧”也。
郑谷诗名盛于唐末,号《云台编》,而世俗但称其官,为“郑都官诗”。其诗极有意思,亦多佳句,但其格不甚高。以其易晓,人家多以教小儿,余为儿时犹诵之,今其集不行于世矣。梅圣俞晚年官亦至都官,一日会饮余家,刘原父戏之曰:“圣俞官必止于此。”坐客皆惊。原父曰:“昔有郑都官,今有梅都官也。”圣俞颇不乐。未几,圣俞病卒。余为序其诗为《宛陵集》,而今人但谓之“梅都官诗”。一言之谑,后遂果然,斯可叹也!
陈舍人从易,当时文方盛之际,独以醇儒古学见称,其诗多类白乐天。盖自杨、刘唱和,《西昆集》行,后进学者争效之,风雅一变,谓之昆体。繇是唐贤诸诗集几废而不行。陈公时偶得杜集旧本,文多脱误,至《送蔡都尉》诗云“身轻一鸟”,其下脱一字。陈公因与数客各用一字补之,或云“疾”,或云“落”,或云“起”,或云“下”,莫能定。其后得一善本,乃是“身轻一鸟过”。陈公叹服,以为虽一字,诸君亦不能到也。
国初浮图,以诗名于世者九人,故时有集号《九僧诗》,今不复传矣。余少时闻人多称其一曰惠崇,余八人者忘其名字也。余亦略记其诗,有云“马放降来地,雕盘战后云”。又云“春生桂岭外,人在海门西”。其佳句多类此。其集已亡,今人多不知有所谓九僧者矣,是可叹也。当时有进士许洞者,善为辞章,俊逸之士也。因会诸诗僧分题,出一纸约曰:“不得犯此一字。”其字乃山、水、风、云、竹、石、花、草、雪、霜、星、月、禽、鸟之类,于是诸僧皆阁笔。洞,咸平三年进士及第,时无名子嘲曰“张康浑裹马,许洞闹装妻”者是也。
孟郊、贾岛皆以诗穷至死,而平生尤自喜为穷苦之句。孟有《移居》诗云:“借车载家具,家具少于车。”乃是都无一物耳。又《谢人惠炭》云:“暖得曲身成直身。”人谓非其身备尝之,不能道此句也。贾云:“鬓边虽有丝,不堪织寒衣。”就令织得,能得几何?又其《朝饥》诗云:“坐闻西床琴,冻折两三弦。”人谓其不止忍饥而已,其寒亦可忍也。
唐之晚年,诗人无复李、杜豪放之格,然亦务以精意相高。如周朴者,构思尤艰,每有所得,必极其雕琢,故时人称朴诗“月锻季炼,未及成篇,已播人口”。其名重当时如此,而今不复传矣。余少时犹见其集,其句有云“风暖鸟声碎,日高花影重”,又云“晓来山鸟闹,雨过杏花稀”,诚佳句也。
圣俞尝语予曰:“诗家虽率意,而造语亦难。若意新语工,得前人所未道者,斯为善也。必能状难写之景,如在目前,含不尽之意,见于言外,然后为至矣。贾岛云:‘竹笼拾山果,瓦瓶担石泉。’姚合云:‘马随山鹿放,鸡逐野禽栖。’等是山邑荒僻,官况萧条,不如‘县古槐根出,官清马骨高’为工也。”余曰:“语之工者固如是。状难写之景,含不尽之意,何诗为然?”圣俞曰:“作者得于心,览者会以意,殆难指陈以言也。虽然,亦可略道其仿佛:若严维‘柳塘春水慢,花坞夕阳迟’,则天容时态,融和骀荡,岂不如在目前乎?又若温庭筠‘鸡声茅店月,人迹板桥霜’,贾岛‘怪禽啼旷野,落日恐行人’,则道路辛苦,羁愁旅思,岂不见于言外乎?”
圣俞、子美齐名于一时,而二家诗体特异。子美笔力主豪隽,以超迈横绝为奇;圣俞覃思精微,以深远闲淡为意。各极其长,虽善论者不能优劣也。余尝于《水谷夜行》诗略道其一二云:“子美气尤雄,万窍号一噫。有时肆颠狂,醉墨洒滂霈。譬如千里马,已发不可杀。盈前尽珠玑,一一难拣汰。梅翁事清切,石齿漱寒濑。作诗三十年,视我犹后辈。文辞愈精新,心意虽老大。有如妖韶女,老自有余态。近诗尤古硬,咀嚼苦难嘬。又如食橄榄,真味久愈在。苏豪以气轹,举世徒惊骇。梅穷独我知,古货今难卖。”语虽非工,谓粗得其仿佛,然不能优劣之也。
吕文穆公未第时,薄游一县,〈忘其县名。〉胡大监旦方随其父宰是邑,遇吕甚薄。客有誉吕曰:“吕君工于诗,宜少加礼。”胡问诗之警句,客举一篇,其卒章云“挑尽寒灯梦不成。”胡笑曰:“乃是一渴〈俗语转音溘。〉睡汉尔。”吕闻之,甚恨而去。明年,首中甲科,使人寄声语胡曰:“渴睡汉状元及第矣。”胡答曰:“待我明年第二人及第,输君一筹。”既而次榜,亦中首选。
圣俞尝云:“诗句义理虽通,语涉浅俗而可笑者,亦其病也。如有《赠渔父》一联云:‘眼前不见市朝事,耳畔惟闻风水声。’说者云:‘患肝肾风。’又有咏诗者云:‘尽日觅不得,有时还自来。’本谓诗之好句难得尔,而说者云:‘此是人家失却猫儿诗。’人皆以为笑也。”
王建《宫词》一百首,多言唐宫禁中事,皆史传小说所不载者,往往见于其诗,如“内中数日无呼唤,传得滕王蛱蝶图”。滕王元婴,高祖子,新、旧《唐书》皆不著其所能,惟《名画录》略言其善画,亦不云其工蛱蝶也。又《画断》云“工于蛱蝶”,及见于建诗尔。或闻今人家亦有得其图者。唐世一艺之善,如公孙大娘舞剑器,曹刚弹琵琶,米嘉荣歌,皆见于唐贤诗句,遂知名于后世。当时山林田亩,潜德隐行君子,不闻于世者多矣,而贱工末艺得所附托,乃垂于不朽,盖其各有幸不幸也。
李白《戏杜甫》云:“借问别来太瘦生,总为从前作诗苦。”“太瘦生”,唐人语也,至今犹以“生”为语助,如“作么生”、“何似生”之类是也。陶尚书谷尝曰:“尖檐帽子卑凡厮,短幼靴儿末厥兵。”“末厥”,亦当时语。余天圣、景祐间已闻此句,时去陶公尚未远,人皆莫晓其义。王原叔博学多闻,见称于世,最为多识前言者,亦云不知为何说也。第记之,必有知者耳。
诗人贪求好句而理有不通,亦语病也。如“袖中谏草朝天去,头上宫花侍燕归”,诚为佳句矣,但进谏必以章疏,无直用稿草之理。唐人有云:“姑苏台下寒山寺,夜半钟声到客船。”说者亦云句则佳矣,其如三更不是打钟时。如贾岛《哭僧》云:“写留行道影,焚却坐禅身。”时谓烧杀活和尚,此尤可笑也。若“步随青山影,坐学白塔骨”,又“独行潭底影,数息树边身”,皆岛诗,何精粗顿异也?
松江新作长桥,制度宏丽,前世所未有。苏子美《新桥对月》诗所谓“云头滟滟开金饼,水面沉沉卧彩虹”者是也。时谓此桥非此句雄伟不能称也。子美兄舜元,字才翁,诗亦遒劲,多佳句,而世独罕传。其与子美《紫阁寺联句》,无愧韩、孟也,恨不得尽见之耳。
晏元献公文章擅天下,尤善为诗,而多称引后进,一时名士往往出其门。圣俞平生所作诗多矣,然公独爱其两联,云“寒鱼犹著底,白鹭已飞前”,又“絮暖{此鱼}鱼繁,豉添莼菜紫”。余尝于圣俞家见公自书手简,再三称赏此二联。余疑而问之,圣俞曰:“此非我之极致,岂公偶自得意于其间乎?”乃知自古文士,不独知己难得,而知人亦难也。
杨大年与钱、刘数公唱和。自《西昆集》出,时人争效之,诗体一变。而先生老辈,患其多用故事,至于语僻难晓。殊不知自是学者之弊。如子仪《新蝉》云:“风来玉宇乌先转,露下金茎鹤未知。”虽用故事,何害为佳句也?又如“峭帆横渡官桥柳,叠鼓惊飞海岸鸥”,其不用故事,又岂不佳乎?盖其雄文博学,笔力有余,故无施而不可,非如前世号诗人者,区区于风云草木之类,为许洞所困者也。
西洛故都,荒台废沿,遗迹依然,见于诗者多矣。惟钱文僖公一联最为警绝,云:“日上故陵烟漠漠,春归空苑水潺潺。”裴晋公绿野堂在午桥南,往时尝属张仆射齐贤家,仆射罢相归洛,日与宾客吟宴于其间,惟郑工部文宝一联最为警绝,云:“水暖凫行哺子,溪深桃李卧开花。”人谓不减王维、杜甫也。钱诗好句尤多,而郑句不惟当时人莫及,虽其集中自及此者亦少。
闽人有谢伯初者,字景山,当天圣、景祐之间,以诗知名。余谪夷陵时,景山方为许州法曹,以长韵见寄,颇多佳句。有云:“长官衫色江波绿,学士文华蜀锦张。”余答云:“参军春思乱如云,白发题诗愁送春。”盖景山诗有“多情未老已白发,野思到春如乱云”之句,故余以此戏之也。景山诗颇多,如“自种黄花添野景,旋移高竹听秋声”,“园林换叶梅初熟,池馆无人燕学飞”之类,皆无愧于唐贤。而仕宦不偶,终以困穷而卒。其诗今已不见于世,其家亦流落不知所在。其寄余诗,殆今三十五年矣,余犹能诵之。盖其人不幸既可哀,其诗沦弃亦可惜,因录于此。诗曰:“江流无险似瞿唐,满峡猿声断旅肠。万里可堪人谪宦,经年应合鬓成霜。长官衫色江波绿,学士文华蜀锦张。异域化为儒雅俗,远民争识校雠郎。才如梦得多为累,情似安仁久悼亡。下国难留金马客,新诗传与竹枝娘。典辞悬待修青史,谏草当来集皂囊。莫为明时暂迁谪,便将缨足濯沧浪。”
石曼卿自少以诗酒豪放自得,其气貌伟然,诗格奇峭,又工于书,笔画遒劲,体兼颜、柳,为世所珍。余家尝得南唐后主澄心堂纸,曼卿为余以此纸书其《筹笔驿》诗。诗,曼卿平生所自爱者。至今藏之,号为三绝,真余家宝也。曼卿卒后,其故人有见之者,云恍惚如梦中,言“我今为鬼仙也,所主芙蓉城”,欲呼故人往游,不得,忿然骑一素骡去如飞。其后又云降于亳州一举子家,又呼举子去,不得,因留诗一篇与之。余亦略记其一联云:“莺声不逐春光老,花影长随日脚流。”神仙事怪不可知,其诗颇类曼卿平生语,举子不能道也。
王建《霓裳词》云:“弟子部中留一色,听风听水作《霓裳》。”《霓裳曲》,今教坊尚能作其声,其舞则废而不传矣。人间又有《望瀛府》、《献仙音》二曲,云此其遗声也。《霓裳曲》前世传记论说颇详,不知“听风听水”为何事也?白乐天有《霓裳歌》甚详,亦无风、水之说。第记之,或有遗亡者尔。
龙图赵学士师民,以醇儒硕学名重当时。为人沉厚端默,群居终日,似不能言,而于文章之外,诗思尤精。如“麦天晨气润,槐夏午阴清”,前世名流,皆所未到也。又如“晓莺林外千声啭,芳草阶前一尺长”,殆不类其为人矣。
退之笔力无施不可,而尝以诗为文章末事,故其诗曰“多情怀酒伴,余事作诗人”也。然其资谈笑,助谐谑,叙人情,状物态,一寓于诗,而曲尽其妙。此在雄文大手,固不足论,而予独爱其工于用韵也。盖其得韵宽,则波澜横溢,泛入傍韵,乍还乍离,出入回合,殆不可拘以常格,如《此日足可惜》之类是也。得韵窄,则不复傍出,而因难见巧,愈险愈奇,如《病中赠张十八》之类是也。余尝与圣俞论此,以谓譬如善驭良马者,通衢广陌,从横驰逐,惟意所之。至于水曲蚁封,疾徐中节,而不少蹉跌,乃天下之至工也。圣俞戏曰:“前史言退之为人木强,若宽韵可自足,而辄傍出,窄韵难独用,而反不出,岂非其拗强而然欤?”坐客皆为之笑也。
自科场用赋取人,进士不复留意于诗,故绝无可称者。惟天圣二年省试《采侯诗》,宋尚书祁最擅场,其句有“色映堋云烂,声迎羽月迟”,尤为京师传诵,当时举子目公为宋采侯。
●卷一二九·笔说〈计十九条〉
【老氏说】
“前后之相随”、“长短之相形”,推而广之,万物之理皆然也,不必更言其余。然老子为书,比其余诸子已为简要也,其于核见人情,尤为精尔,非庄周、慎道之伦可拟。其言虽若虚无,而于治人之术至矣。
【富贵贫贱说】
贫贱常思富贵,富贵必履危机,此古人之所叹也。惟不思而得、既得而不患失之者,其庶几乎!富贵易安而患于难守,贫贱难处而患于易夺。居富贵而能守者周公也,在贫贱而能久者颜回也。然为颜回者易,为周公者难也。君子、小人之用心常异趣,于此见之。小人莫不欲富贵而不知所以守,是趣祸罪而惟恐不及也。君子莫不安于贫贱,为小人者不闵则笑,是闵笑人之不舍其所乐而趋于祸罪也。其为大趣相反如此,则其所为,不得不事事异也。故与小人共事者难于和同,凡事不和同则不济。古之君子有用权以合正者,为至难也。若其事君之忠主于诚信,有欲济其事,顾不害其正,亦有用权之助者,此可以理得,难以言传。孔子所以置而不论也。推诚以接物,有害其身者,仁人不悔也,所谓杀身以成仁。然其所济者远矣,非常情之可企至也。
【钟莛说】
甲问于乙曰:“铸铜为钟,削木为莛,以莛叩钟,则铿然而鸣,然则声在木乎?在铜乎?”乙曰:“以莛叩垣墙则不鸣,叩钟则鸣,是声在铜。”甲曰:“以莛叩钱,积则不鸣,声果在铜乎?”乙曰:“钱积实,钟虚中,是声在虚器之中。”甲曰:“以木若泥为钟则无声,声果在虚器之中乎?”
【驷不及舌说】
欲云“一言出口,驷马难追”,《论语》所谓“驷不及舌”也。若较其理,即俗谚为是。然则泥古之士,学者患之也。
【学书静中至乐说】
有暇即学书,非以求艺之精,直胜劳心于他事尔。以此知不寓心于物者,真所谓至人也;寓于有益者,君子也;寓于伐性汩情而为害者,愚惑之人也。学书不能不劳,独不害情性耳,要得静中之乐者惟此耳。
【夏日学书说】
夏日之长,饱食难过,不自知愧,但思所以寓心而销昼暑者。惟据案作字,殊不为劳。当其挥翰若飞,手不能止,虽惊雷疾霆,雨雹交下,有不暇顾也。古人流爱,信有之矣。字未至于工,尚已如此,使其乐之不厌,未有不至于工者。使其遂至于工,可以乐而不厌,不必取悦当时之人,垂名于后世,要于自适而已。嘉祐七年正月九日补空。
【学书自成家说】
学书当自成一家之体,其模仿他人谓之奴书。安昌侯张禹曰:“书必博见,然后识其真伪。”余实见书之未博者。庐陵欧阳修嘉祐二年十一月冬至日。
【李白杜甫诗优劣说】
“落日欲没岘山西,倒着接篱花下迷。襄阳小儿齐拍手,拦街争唱《白铜》”,此常言也。至于“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,玉山自倒非人推”,然后见其横放,其所以警动千古者,固不在此也。杜甫于白得其一节,而精强过之。至于天才自放,非甫可到也。
【薛道衡王维诗说】
“空梁落燕泥”未为绝警,而杨广不与薛道衡解仇于泉下,岂荒炀所趣止于此邪?“大风”、“飞云”信是英雄之语也,若“漠漠水田飞白鹭,阴阴夏木啭黄鹂”,终非己有,又何必区区于窃攘哉!
【峡州诗说】
“春风疑不到天涯,二月山城未见花”,若无下句,则上句何堪?既见下句,则上句颇工。文意难评,盖如此也。
【辨甘菊说】
《本草》所载菊花者,世所谓甘菊,俗又谓之家菊,其苗泽美,味甘香可食。今市人所卖菊苗,其味苦烈,乃是野菊,其实蒿艾之类,强名为菊尔。家菊性凉,野菊性热,食者宜辨之。余近来求得家菊,植于西斋之前,遂作诗云:“明年食菊知谁在,自向栏边种数丛。”余有思去之心久矣,不觉发于斯。
【博物说】
蟪蛄是何弃物,草木虫鱼,诗家自为一学。博物尤难,然非学者本务。以其多不专意,所通者少,苟有一焉,遂以名世。当汉、晋武帝,有东方朔、张华,皆博物。
【道无常名说】
道无常名,所以尊于万物;君有常道,所以尊于四海。然则无常以应物为功,有常以执道为本。达有无之至理,适用舍之深机,诘之难以言穷,推之不以迹见。
【物有常理说】
凡物有常理,而推之不可知者,圣人之所不言也:磁石引针,即蛆甘带,松化虎魄。
【世人作肥字说】
世之人有喜作肥字者,正如厚皮馒头,食之未必不佳,而视其为状,已可知其俗物。字法中绝,将五十年。近日稍稍知以字书为贵,而追迹前贤,未有三数人。古之人皆能书,独其人之贤者传遂远。然后世不推此,但务于书,不知前日工书随与纸墨泯弃者,不可胜数也。使颜公书虽不佳,后世见者必宝也。杨凝式以直言谏其父,其节见于艰危,李建中清慎温雅,爱其书者兼取其为人也。岂有其实,然后存之久邪?非自古贤哲必能书也,惟贤者能存尔,其余泯泯不复见尔。
【转笔在熟说】
昨日王靖言转笔诚是难事,其如对以熟,岂不为名理之言哉!往时陈尧咨以射艺自高,尝射于家圃,有一卖油里翁释担而看射多中。陈问:“尔知射乎,吾射精乎?”翁对曰:“无他能,但手熟耳。”陈忿然曰:“汝何敢轻吾射!”翁曰:“不然,以吾酌油可知也。”乃取一胡卢,设于地上,置一钱,以杓酌油沥钱眼中入胡卢,钱不湿。曰:“此无他,亦熟耳。”陈笑而释之。
【李笔说】
余书惟用李笔,虽诸葛高、许颂皆不如意。非金石,安知其不先朝露以填沟壑?然则遂当绝笔,此理之不然也。夫人性易习,当使无所偏系,乃为通理。适得圣俞所和《试笔诗》,尤为精当。余尝为原甫说,圣俞压韵不似和诗,原甫大以为知言。然此无他,惟熟而已。蔡君谟性喜书,多学,是以难精。古人各自为书,用法同而为字异,然后能名于后世。若夫求悦俗以取媚,兹岂复有天真邪?唐所谓欧、虞、褚、陆,至于颜、柳,皆自名家,盖各因其性,则为之亦不为难矣。嘉祐四年夏,纳凉于庭中,学书盈纸,以付发。
【峡州河中纸说】
夷陵纸不甚精,然最耐久。余为县令时,有孙文德者,本三司人吏也。尝劝余多藏峡纸,云其在省中见天下帐籍,惟峡州不朽损,信为然也。今河中府纸,惟供公家及馆阁写官书尔。
【诲学说】
玉不琢不成器,人不学不知道。然玉之为物,有不变之常德,虽不琢以为器,而犹不害为玉也。人之性因物则迁,不学则舍君子而为小人,可不念哉!付奕。
●卷一三○·试笔〈计三十条〉
【南唐砚】
某此一砚,用之二十年矣。当南唐有国时,于歙州置砚务,选工之善者,命以九品之服,月有俸廪之给,号砚务官,岁为官造砚有数。其砚四方而平浅者,南唐官砚也。其石尤精,制作亦不类今工之侈窳。此砚得自今王舍人原叔。原叔家不识为佳砚也,儿子辈弃置之。予始得之,亦不知为南唐物也。有江南人年老者见之,凄然曰:“此故国之物也。”因具道其所以然,遂始宝惜之。其贬夷陵也,折其一角。
【宣笔】
宣笔初不可用,往时圣俞屡以为惠,寻复为人乞去。今得此甚可用,遂深藏之。
【琴枕说】
介甫尝言夏月昼睡方枕为佳,问其何理,云睡久气蒸枕热,则转一方冷处。然则真知睡者邪。余谓夜弹琴唯石晖为佳,盖金蚌、瑟瑟之类皆有光色,灯烛照之则炫耀,非老翁夜视所宜。白石照之无光,唯目昏者为便。介甫知睡,真懒者;余知琴晖,直以老而目暗耳,是皆可笑。余家石晖琴得之二十年,昨因患两手中指拘挛,医者言唯数运动,以导其气之滞者,谓唯弹琴为可。亦寻理得十余年已忘诸曲。物理损益相因,固不能穷至于如此。老庄之徒,多寓物以尽人情。信有以也哉!
【鉴画】
萧条淡泊,此难画之意,画者得之,览者未必识也。故飞走、迟速、意浅之物易见,而闲和、严静、趣远之心难形。若乃高下向背、远近重复,此画工之艺尔,非精鉴者之事也。不知此论为是否?余非知画者,强为之说,但恐未必然也。然世谓好画者,亦未必能知此也。此字不乃伤俗邪。
【学书为乐】
苏子美尝言:“明窗净几,笔砚纸墨皆极精良,亦自是人生一乐。”然能得此乐者甚稀,其不为外物移其好者,又特稀也。余晚知此趣,恨字体不工,不能到古人佳处。若以为乐,则自足有余。
【学书消日】
自少所喜事多矣,中年以来渐以废去,或厌而不为,或好之未厌、力有不能而止者。其愈久益深,而尤不厌者,书也。至于学字,为于不倦时,往往可以消日。乃知昔贤留意于此,不为无意也。
【学书作故事】
学书勿浪书,事有可记者,他时便为故事。
【学真草书】
自此已后,只日学草书,双日学真书。真书兼行,草书兼楷。十年不倦,当得书名,然虚名已得,而真气耗矣。万事莫不皆然,有以寓其意,不知身之为劳也;有以乐其心,不知物之为累也。然则自古无不累心之物,而有为物所乐之心。
【学书费纸】
学书费纸,犹胜饮酒费钱。曩时尝见王文康公戒其子弟云:“吾生平不以全幅纸作封皮。”文康,太原人。世以晋人喜啬资谈笑,信有是哉。吾年向老,亦不欲多耗用物,诚未足以有益于人。然衰年志思不壮,于事少能快然,亦其理耳。
【学书工拙】
每书字,尝自嫌其不佳,而见者或称其可取。尝有初不自喜,隔数日视之,颇若稍可爱者。然此初欲寓其心以销日,何用较其工拙而区区于此,遂成一役之劳,岂非人心蔽于好胜邪?
【作字要熟】
作字要熟,熟则神气实而有余。于静坐中自是一乐事,然患少暇,岂其于乐处常不足邪?
【用笔之法】
苏子美尝言用笔之法,此乃柳公权之法也。亦尝较之,斜正之间便分工拙,能知此及虚腕,则羲、献之书可以意得也。因知万事皆有法,杨子云断木为棋、元刂革为鞠,亦皆有法,岂正得此也?
【苏子美论书】
苏子美喜论用笔,而书字不迨其所论,岂其力不副其心邪?然万事以心为本,未有心至而力不能者。余独以为不然,此所谓非知之难而行之难者也。古之人不虚劳其心力,故其学精而无不至。盖方其幼也,未有所为,时专其力于学书,及其渐长,则其所学渐近于用。今人不然,多学书于晚年,所以与古不同也。
秋霖不止,文书颇稀,丛竹萧萧,似听愁滴。顾见案上故纸数幅,信笔学书。枢密院东厅。
【苏子美蔡君谟书】
自苏子美死后,遂觉笔法中绝。近年君谟独步当世,然谦让不肯主盟。往年予尝戏谓君谟学书如溯急流,用尽气力,不离故处,君谟颇笑以为能取譬。今思此语已二十余年,竟如何哉。
【李邕书】
余始得李邕书,不甚好之,然疑邕以书自名,必有深趣。及看之久,遂谓他书少及者。得之最晚,好之尤笃,譬犹结交,其始也难,则其合也必久。余虽因邕书得笔法,然为字绝不相类,岂得其意而忘其形者邪?因见邕书,追求钟、王以来字法,皆可以通。然邕书未必独然,凡学书者得其一,可以通其余。余偶从邕书而得之耳。嘉祐五年春分日,雪中西窗信笔。
【风法华】
往时有风法华者,偶然至人家,见笔便书,初无伦理,久而祸福或应,岂非好怪之士为之迁就其事邪?余每见笔辄书,故江邻几比余为风法华。
【九僧诗】
近世有《九僧诗》,极有好句,然今人家多不传。如“马放降来地,雕盘战后云”,“春生桂岭外,人在海门西”,今之文士未能有此句也。
【吊僧诗】
谢希深尝诵《哭僧诗》云:“烧痕诗入集,海角寺留真。”谓此人作诗不求好句,只求好意。余以谓意好句亦好矣。贾岛有《哭僧诗》云:“写留行道影,焚却坐禅身。”唐人谓烧却活和尚,此句之大病也。
【郊岛诗穷】
唐之诗人类多穷士,孟郊、贾岛之徒尤能刻篆穷苦之言以自喜。或问二子其穷孰甚?曰阆仙甚也。何以知之?曰以其诗见之。郊曰:“种稻耕白水,负薪斫青山。”岛云:“市中有樵山,我舍朝无烟。井底有甘泉,釜中乃空然。”盖孟氏薪米自足,而岛家柴水俱无,此诚可叹。然二子名称高于当世,其余林翁处士用意精到者,往往有之。若“鸡声茅店月,人迹板桥霜”,则羁孤行旅、流离辛苦之态见于数字之中。至于“野塘春水慢,花坞夕阳迟”,则春物融怡,人情和畅,又有言不能尽之意。兹亦精意刻琢之所得者邪。
【谢希深论诗】
往在洛时,尝见谢希深诵“县古槐根出,官清马骨高”,又见晏丞相常爱“笙歌归院落,灯火下楼台”。希深曰:“清苦之意在言外,而见于言中。”晏公曰:“世传寇莱公诗云‘老觉腰金重,慵便枕玉凉’,以为富贵,此特穷相者尔,能道富贵之盛,则莫如前言。”亦与希深所评者类尔。二公皆有情味而善为篇咏者,其论如此。
【温庭筠严维诗】
余尝爱唐人诗云“鸡声茅店月,人迹板桥霜”,则天寒岁暮,风凄木落,羁旅之愁,如身履之。至其曰“野塘春水慢,花坞夕阳迟”,则风酣日煦,万物骀荡,天人之意相与融怡,读之便觉欣然感发。谓此四句可以坐变寒暑。诗之为巧,犹画工小笔尔,以此知文章与造化争巧可也。
【作诗须多诵古今诗】
作诗须多诵古今人诗,不独诗尔,其他文字皆然。
【汉人善以文言道时事】
汉之文士,善以文言道时事,质而不俚,兹所以为难。
【苏氏四六】
往时作四六者多用古人语,及广引故事,以炫博学,而不思述事不畅。近时文章变体,如苏氏父子以四六述叙,委曲精尽,不减古人。自学者变格为文,迨今三十年,始得斯人,不惟迟久而后获,实恐此后未有能继者尔。自古异人间出,前后参差不相待。余老矣,乃及见之,岂不为幸哉!
【王济讥张齐贤】
张齐贤形体魁肥,饮食兼数人,然其为相尝有边功,国朝宰相惟宋琪与齐贤知边事。然其常与王济不相能。济,刚峭之士也。其后齐贤罢相归洛阳,买得午桥裴晋公绿野堂,营为别墅。一日,济自洛至京师,公卿间有问及齐贤午桥别墅者,济忿然曰:“昔为绿野堂,今作屠儿墓园矣。”闻者皆笑。
【晦明说】
藏精于晦则明,养神以静则安。晦所以畜用,静所以应动。善畜者不竭,善应者无穷。此君子修身治人之术,然性近者得之易也。付。
【廉耻说】
廉耻,士君子之大节,罕能自守者,利欲胜之耳。物有为其所胜,虽善守者或牵而去。故孟子谓勇过贲、育者,诚有旨哉!君子之道暗然而日彰,而今人求速誉,遂得速毁以自损者,理之当然。
【系辞说】
书不尽言,言不尽意。然自古圣贤之意,万古得以推而求之者,岂非言之传欤?圣人之意所以存者,得非书乎?然则书不尽言之烦,而尽其要;言不尽意之委曲,而尽其理。谓书不尽言,言不尽意者,非深明之论也。予谓《系辞》非圣人之作,初若可骇,余为此论迨今二十五年矣,稍稍以余言为然也。六经之传,天地之久,其为二十五年者将无穷而不可以数计也,予之言久当见信于人矣,何必汲汲较是非于一世哉!
【论乐说】
清浊二声为乐之本,而今自以为知乐者犹未能达此,安得言其细微之旨?
【六经简要说】
妙论精言,不以多为贵,而人非聪明不能达其义。余尝听人读佛书,其数十万言谓可数谈而尽,而溺其说者以谓欲晓愚下人,故如此尔。然则六经简要,愚下人独不得晓邪。
●卷一三一·诗余卷一
【采桑子十三首(之一)】
轻舟短棹西湖好,绿水逶迤。芳草长堤,隐隐笙歌处处随。无风水面琉璃滑,不觉船移。微动涟漪,惊起沙禽掠岸飞。
【采桑子十三首(之二)】
春深雨过西湖好,百卉争妍。蝶乱蜂喧,晴日催花暖欲然。兰桡画舸悠悠去,疑是神仙。返照波间,水阔风高扬管弦。
【采桑子十三首(之三)】
画船载酒西湖好,急管繁弦。玉盏催传,稳泛平波任醉眠。行云却在行舟下,空水澄鲜。俯仰留连,疑是湖中别有天。
【采桑子十三首(之四)】
群芳过后西湖好,狼籍残红。飞絮,垂柳阑干尽日风。笙歌散尽游人去,始觉春空。垂下帘栊,双燕归来细雨中。
【采桑子十三首(之五)】
何人解赏西湖好,佳景无时。飞盖相追,贪向花间醉玉卮。谁知闲凭阑干处,芳草斜晖。水远烟微,一点沧洲白鹭飞。
【采桑子十三首(之六)】
清明上巳西湖好,满目繁华。争道谁家,绿柳朱轮走钿车。游人日暮相将去,醒醉喧哗。路转堤斜,直到城头总是花。
【采桑子十三首(之七)】
荷花开后西湖好,载酒来时。不用旌旗,前后红幢绿盖随。画船撑入花深处,香泛金卮。烟雨微微,一片笙歌醉里归。
【采桑子十三首(之八)】
天容水色西湖好,云物俱鲜。鸥鹭闲眠,应惯寻常听管弦。风清月白偏宜夜,一片琼田。谁羡骖鸾,人在舟中便是仙。
【采桑子十三首(之九)】
残霞夕照西湖好,花坞苹汀。十顷波平,野岸无人舟自横。西南月上浮云散,轩槛凉生。莲芰香清,水面风来酒面醒。
【采桑子十三首(之十)】
平生为爱西湖好,来拥朱轮。富贵浮云,俯仰流年二十春。归来恰似辽东鹤,城郭人民。触目皆新,谁识当年旧主人。
【采桑子十三首(之十一)】
画楼钟动君休唱,往事无踪。聚散匆匆,今日欢娱几客同。去年绿鬓今年白,不觉衰容。明月清风,把酒何人忆谢公。
【采桑子十三首(之十二)】
十年一别流光速,白首相逢。莫话衰翁,但斗尊前语笑同。劝君满酌君须醉,尽日从容。画牵风,即去朝天沃舜聪。
【采桑子十三首(之十三)】
十年前是尊前客,月白风清。忧患凋零,老去光阴速可惊。鬓华虽改心无改,试把金觥。旧曲重听,犹似当年醉里声。
【朝中措一首】
平山阑槛倚晴空,山色有无中。手种堂前垂柳,别来几度春风。文章太守,挥毫万字,一饮千钟。行乐直须年少,尊前看取衰翁。
【归自谣三首(之一)】
何处笛,深夜梦回情脉脉,竹风檐雨寒窗隔。离人几岁无消息,今头白,不眠特地重相忆。
【归自谣三首(之二)】
春艳艳,江上晚山三四点,柳丝如剪花如染。香闺寂寂门半掩,愁眉敛,泪珠滴破胭脂脸。
【归自谣三首(之三)】
寒水碧,水上何人吹玉笛,扁舟远送潇湘客。芦花千里霜月白,伤行色,来朝便是关山隔。
【长相思四首(之一)】
苹满溪,柳绕堤,相送行人溪水西。回时陇月低。烟霏霏,风凄凄,重倚朱门听马嘶。寒鸥相对飞。
【长相思四首(之二)】
深画眉,浅画眉,蝉鬓{髟曾}云满衣。阳台行雨回。巫山高,巫山低,暮雨萧萧郎不归。空房独守时。
【长相思四首(之三)】
花似伊,柳似伊,花柳青春人别离。低头双泪垂。长江东,长江西,两岸鸳鸯两处飞。相逢知几时。
【长相思四首(之四)】
深花枝,浅花枝,深浅花枝相并时。花枝难似伊。玉如肌,柳如眉,爱著鹅黄金缕衣。啼妆更为谁。
【诉衷情一首〈眉意〉】
清晨帘幕卷轻霜,呵手试梅妆。都缘自有离恨,故画作远山长。思往事,惜流芳,易成伤。拟歌先敛,欲笑还颦,最断人肠。
【踏莎行二首(之一)】
候馆梅残,溪桥柳细,草薰风暖摇征辔。离愁渐远渐无穷,迢迢不断如春水。寸寸柔肠,盈盈粉泪,楼高莫近危阑倚。平芜尽处是春山,行人更在春山外。
【踏莎行二首(之二)】
雨霁风光,春分天气,千花百卉争明媚。画梁新燕一双双,玉笼鹦鹉愁孤睡。薜荔依墙,莓苔满地,青楼几处歌声丽。蓦然旧事上心来,无言敛皱眉山翠。
【望江南一首】
江南蝶,斜日一双双。身似何郎全傅粉,心如韩寿爱偷香。天赋与轻狂。微雨后,薄翅腻烟光。才伴游蜂来小院,又随飞絮过东墙。长是为花忙。
【减字木兰花五首(之一)】
留春不住,燕老莺慵无觅处。说似残春,一老应无却少人。风和月好,办得黄金须买笑。爱惜芳时,莫待无花空折枝。
【减字木兰花五首(之二)】
伤怀离抱,天若有情天亦老。此意如何,细似轻丝渺似波。扁舟岸侧,枫叶荻花秋索索。细想前欢,须著人间比梦间。
【减字木兰花五首(之三)】
楼台向晓,淡月低云天气好。翠幕风微,宛转梁州入破时。香生舞袂,楚女腰肢天与细。汗粉重匀,酒后轻寒不著人。
【减字木兰花五首(之四)】
画堂雅宴,一抹朱弦初入遍。慢捻轻笼,玉指纤纤嫩剥葱。拨头惚利,怨月愁花无限意。红粉轻盈,倚暖香檀曲未成。
【减字木兰花五首(之五)】
歌檀敛袂,缭绕雕梁尘暗起。柔润清圆,百明珠一线穿。樱唇玉齿,天上仙音心下事。留住行云,满坐迷魂酒半醺。
【生查子二首(之一)】
去年元夜时,花市灯如昼。月到柳梢头,人约黄昏后。今年元夜时,月与灯依旧。不见去年人,泪满春衫袖。
【生查子二首(之二)】
含羞整翠鬟,得意频相顾。雁柱十三弦,一一春莺语。娇云容易飞,梦断知何处。深院锁黄昏,阵阵芭蕉雨。
【瑞鹧鸪一首】
楚王台上一神仙,眼色相看意已传。见了又休还似梦,坐来虽近远如天。陇禽有恨犹能说,江月无情也解圆。更被春风送惆怅,落花飞絮两翩翩。
【清商怨一首】
关河愁思望处满,渐素秋向晚。雁过南云,行人回泪眼。双鸾衾礻周悔展,夜又永,枕孤人远。梦未成归,梅花闻塞管。
【阮郎归五首(之一)】
东风临水日衔山,春来长是闲。落花狼籍酒阑珊,笙歌醉梦间。春睡觉,晚妆残,无人整翠鬟。留连花景惜朱颜,黄昏独倚阑。
【阮郎归五首(之二)】
南园春早踏青时,风和闻马嘶。青梅如豆柳如眉,日长蝴蝶飞。花露重,草烟低,人家帘幕垂。秋千慵困解罗衣,画梁双燕栖。
【阮郎归五首(之三)】
角声吹断陇梅枝,孤窗月影低。塞鸿无限欲惊飞,城乌休夜啼。寻断梦,掩深闺,行人去路迷。门前杨柳绿阴齐,何时闻马嘶。
【阮郎归五首(之四)】
刘郎何日是来时,无心云胜伊。行云犹解傍山扉,郎行去不归。强匀画,又芳菲,春深轻薄衣。桃花无语伴相思,阴阴月上时。
【阮郎归五首(之五)】
落花浮水树临池,年前心眼期。见来无事去还思,而今花又飞。浅螺黛,淡胭脂,闲妆取次宜。隔帘风雨闭门时,此情风月知。
【蝶恋花二十二首(之一)】
帘幕东风寒料峭。雪里香梅,先报春来早。红蜡枝头双燕小,金刀剪彩呈纤巧。旋暖金炉薰蕙藻。酒入横波,因不禁烦恼。绣被五更春睡好,罗帏不觉纱窗晓。
【蝶恋花二十二首(之二)】
南雁依稀回侧阵。雪霁墙阴,迹觉兰芽嫩。中夜梦余消酒困,炉香卷穗灯生晕。急景流年都一瞬。往事前欢,未免萦方寸。腊后花期知渐近,东风已作寒梅信。
【蝶恋花二十二首(之三)】
腊雪初销梅蕊绽。梅雪相和,喜鹊穿花转。睡起夕阳迷醉眼,新愁长向东风乱。瘦觉玉肌罗带缓。红杏梢头,二月春犹浅。望极不来芳信断,音书纵有争如见。
【蝶恋花二十二首(之四)】
海燕双来归画栋。帘影无风,花影频移动。半醉腾腾春睡重,绿鬟堆枕香云拥。翠被双盘金缕凤。忆得前春,有个人相共。花里黄莺时一ミ,日斜惊起相思梦。
【蝶恋花二十二首(之五)】
面旋落花风荡漾。柳重烟深,雪絮飞来往。雨后轻寒犹未放,春愁酒病成惆怅。枕畔屏山围碧浪。翠被华灯,夜夜空相向。寂寞起来褰绣幌,月明正在梨花上。
【蝶恋花二十二首(之六)】
六曲阑干偎碧树。杨柳风轻,展尽黄金缕。谁抱钿筝移玉柱,穿帘海燕双飞去。满眼游丝兼落絮。红杏开时,一处清明雨。浓睡觉来莺乱语,惊残好梦无寻处。
【蝶恋花二十二首(之七)】
遥夜亭皋闲信步。乍过清明,渐觉伤春暮。数点雨声风约住,朦胧淡月云来去。桃杏依稀香暗度。谁上秋千,笑里轻轻语。一寸相思千万绪,人间没个安排处。
【蝶恋花二十二首(之八)】
帘幕风轻双语燕。午后醒来,柳絮飞撩乱。心事一春犹未见,红英落尽青苔院。百尺朱楼闲倚遍。薄雾浓云,抵死遮人面。羌管不须吹别怨,无肠更为新声断。
【蝶恋花二十二首(之九)】
庭院深深深几许。杨柳堆烟,帘幕无重数,玉勒雕鞍游冶处,楼高不见章台路。雨横风狂三月暮。门掩黄昏,无计留春住。泪眼问花花不语,乱红飞过秋千去。
【蝶恋花二十二首(之十)】
永日环堤乘彩舫。烟草萧疏,恰似晴江上。水浸碧天风皱浪,菱花荇蔓随双桨。红粉佳人翻丽唱。惊起鸳鸯,两两飞相向。且把金尊倾美酿,休思往事成惆怅。
【蝶恋花二十二首(之十一)】
越女采莲秋水畔。窄视轻罗,暗露双金钏。照影摘花花似面,芳心只共丝争乱。滩头风浪晚。雾重烟轻,不见来时伴。隐隐歌声归棹远,离愁引著江南岸。
【蝶恋花二十二首(之十二)】
水浸秋天风皱浪。缥缈仙舟,只似秋天上。和露采莲愁一饷,看花却是啼妆样。折得莲茎丝未放。莲断丝牵,特地成惆怅。归棹莫随花荡漾,江头有个人相望。
【蝶恋花二十二首(之十三)】
梨叶初红蝉韵歇。银汉风高,玉管声凄切。枕簟乍凉铜漏彻,谁教社燕轻离别。草际虫吟秋露结。宿酒醒来,不记归时节。多少衷肠犹未说,珠帘夜夜朦胧月。
【蝶恋花二十二首(之十四)】
独倚危楼风细细。望极离愁,黯黯生天际。草色山光残照里,无人会得凭阑意。也拟疏狂图一醉。对酒当歌,强饮还无味。衣带渐宽都不悔,况伊销得人憔悴。
【蝶恋花二十二首(之十五)】
帘下清歌帘外宴。虽爱新声,不见如花面。牙板数敲珠一串,梁尘暗落琉璃盏。桐树花深孤凤怨。渐遏遥天,不放行云散。坐上少年听未惯,玉山将倒肠先断。
【蝶恋花二十二首(之十六)】
谁道闲情抛弃久。每到春来,惆怅还依旧。日日花前常病酒,不辞镜内朱颜瘦。河畔青芜堤上柳。为问新愁,何事年年有。独立小桥风满袖,平林新月人归后。
【蝶恋花二十二首(之十七)】
翠苑红芳晴满目。绮席流莺,上下长相逐。紫陌闲随金历辘,马蹄踏遍春郊绿。一觉年华春梦促。往事悠悠,百种寻思足。烟雨满楼山断续,人闲倚遍阑干曲。
【蝶恋花二十二首(之十八)】
小院深深门掩亚。寂寞珠帘,画阁重重下。欲近禁烟微雨罢,绿杨深处秋千挂。傅粉狂游犹未舍。不念芳时,眉黛无人画。薄幸未归春去也,杏花零落香红谢。
【蝶恋花二十二首(之十九)】
几日行云何处去。忘了归来,不道春将暮。百草千花寒食路,香车系在谁家树。泪眼倚楼频独语。双燕来时,陌上相逢否。撩乱春愁如柳絮,依依梦里无寻处。
【蝶恋花二十二首(之二十)】
欲过清明烟雨细。小槛临窗,点点残花坠。梁燕语多惊晓睡,银屏一半堆香被。新岁风光如旧岁。所恨征轮,渐渐程迢递。纵有远情难写寄,何妨解有相思泪。
【蝶恋花二十二首(之二十一)】
画阁归来春又晚。燕子双飞,柳软桃花浅。细雨满天风满院,愁眉敛尽无人见。独倚阑干心绪乱。芳草芊绵,尚忆江南岸。风月无情人暗换,旧游如梦空肠断。
【蝶恋花二十二首(之二十二)】
尝爱西湖春色早。腊雪方销,已见桃开小,顷刻光阴都过了,如今绿暗红英少。且趁余花谋一笑。况有笙歌,艳态相萦绕。老去风情应不到,凭君剩把芳尊倒。
●卷一三二·诗余卷二
【渔家傲二十首(之一)】
一派潺流碧涨,新亭四面山相向。翠竹岭头明月上,迷俯仰,月轮正在泉中漾。更待高秋天气爽,菊花香里开新酿。酒美宾嘉真胜赏,红粉唱,山深分外歌声响。
【渔家傲二十首(之二)】
十月小春梅蕊绽,红炉画阁新装遍。锦帐美人贪睡暖,羞起晚,玉壶一夜冰澌满。楼上四垂帘不卷,天寒山色偏宜远。风急雁行吹字断,红日短,江天雪意云撩乱。
【渔家傲二十首(之三)〈与赵康靖公〉】
四纪才名天下重,三朝构厦为梁栋。定册功成身退勇,辞荣宠,归来白首笙歌拥。顾我薄才无可用,君恩近许归田垄。今日一觞难得共,聊对捧,官奴为我高歌送。
【渔家傲二十首(之四)】
暖日迟迟花袅袅,人将红粉争花好。花不能言惟解笑,金壶倒,花开未老人年少。车马九门来扰扰,行人莫羡长安道。丹禁漏声衢鼓报,催昏晓,长安城里人先老。
【渔家傲二十首(之五)】
红粉墙头花几树,落花片片和惊絮。墙外有楼花有主,寻花去,隔墙遥见秋千侣。绿索红旗双彩柱,行人只得偷回顾。肠断楼南金锁户,天欲暮,流莺飞到秋千处。
【渔家傲二十首(之六)】
妾本钱塘苏小妹,芙蓉花共门相对。昨日为逢青伞盖,慵不采,今朝陡觉凋零セ。愁倚画楼无计奈,乱红飘过秋塘外。料得明年秋色在,香可爱,其如镜里花颜改。
【渔家傲二十首(之七)】
花底忽闻敲两桨,逡巡女伴来寻访。酒盏旋将荷叶当,莲舟荡,时时盏里生红浪。花气酒香清厮酿,花腮酒面红相向。醉倚绿阴眠一晌,惊起望,船头阁在沙滩上。
【渔家傲二十首(之八)】
叶有清风花有露,叶笼花罩鸳鸯侣。白锦顶丝红锦羽,莲女妒,惊飞不许长相聚。日脚沉红天色暮,青凉伞上微微雨。早是水寒无宿处,须回步,枉教雨里分飞去。
【渔家傲二十首(之九)】
荷叶田田青照水,孤舟挽在花阴底。昨夜萧萧疏雨坠,愁不寐,朝来又觉西风起。雨摆风摇金蕊碎,合欢枝上香房翠。莲子与人长厮类,无好意,年年苦在中心里。
【渔家傲二十首(之十)】
叶重如将青玉亚,花轻疑是红绡挂。颜色清新香脱洒,堪长价,牡丹怎得称王者。雨笔露笺匀彩画,日炉风炭薰兰麝。天与多情丝一把,谁厮惹,千条万缕萦心下。
【渔家傲二十首(之十一)】
粉蕊丹青描不得,金针线线功难敌。谁傍暗香轻采摘,风淅淅,船头触散双。夜雨染成天水碧,朝阳借出胭脂色。欲落又开人共惜,秋气逼,盘中已见新荷的。
【渔家傲二十首(之十二)】
幽鹭谩来窥品格,双鱼岂解传消息。绿柄嫩香频采摘,心似织,条条不断谁牵役。珠泪暗和清露滴,罗衣染尽秋江色。对面不言情脉脉,烟水隔,无人说似长相忆。
【渔家傲二十首(之十三)】
楚国细腰元自瘦,文君腻脸谁描就。日夜鼓声催箭漏,昏复昼,红颜岂得长如旧。醉拆嫩房红蕊嗅,天丝不断清香透。却傍小阑凝望久,风满袖,西池月上人归后。
【渔家傲二十首(之十四)〈七夕〉】
喜鹊填河仙浪浅,云早在星桥畔。街鼓黄昏霞尾暗,炎光敛,金钩侧倒天西面。一别经年今始见,新欢往恨知何限。天上佳期贪眷恋,良宵短,人间不合催银箭。
【渔家傲二十首(之十五)】
乞巧楼头云幔卷,浮花催洗严妆面。花上蛛丝寻得遍,颦笑浅,双眸望月牵红线。奕奕天河光不断,有人正在长生殿。暗付金钗清夜半,千秋愿,年年此会长相见。
【渔家傲二十首(之十六)】
别恨长长欢计短,疏钟促漏真堪怨。此会此情都未半,星初转,鸾琴凤乐匆匆卷。河鼓无言西北盼,香蛾有恨东南远。脉脉横波珠泪满,归心乱,离肠便逐星桥断。
【渔家傲二十首(之十七)】
九日欢游何处好,黄花万蕊雕阑绕。通体清香无俗调,天气好,烟滋露结功多少。日脚清寒高下照,宝钉密缀圆斜小。落叶西园风袅袅,催秋老,丛边莫厌金尊倒。
【渔家傲二十首(之十八)】
青女霜前催得绽,金钿乱散枝头遍。落帽台高开雅宴,芳尊满,ソ花吹在流霞面。桃李三春虽可羡,莺来蝶去芳心乱。争似仙潭秋水岸,香不断,年年自作茱萸伴。
【渔家傲二十首(之十九)】
露娇黄风摆翠,人间晚秀非无意。仙格淡妆天与丽,谁可比,女真装束真相似。筵上佳人牵翠袂,纤纤玉ソ新蕊。美酒一杯花影腻,邀客醉,红琼共作熏熏媚。
【渔家傲二十首(之二十)】
对酒当歌劳客劝,惜花只惜年华晚。寒艳冷香秋不管,情眷眷,凭阑尽日愁无限。思抱芳期随塞雁,悔无深意传双燕。怅望一枝难寄远,人不见,楼头望断相思眼。
【玉楼春二十九首〈题上林后亭〉(之一)】
风迟日媚烟光好,绿树依依芳意早。年华容易即凋零,春色只宜长恨少。池塘隐隐惊雷晓,柳眼未开梅萼小。尊前贪爱物华新,不道物新人渐老。
【玉楼春二十九首(之二)】
西亭饮散清歌阕,花外迟迟宫漏发。涂金烛引紫骝嘶,柳曲西头归路别。佳辰只恐幽期阔,密赠殷勤衣上结。翠屏魂梦莫相寻,禁断六街清夜月。
【玉楼春二十九首(之三)】
春山敛黛低歌扇,暂解吴钩登祖宴。画楼钟动已魂销,何况马嘶芳草岸。青门柳色随人远,望欲断时肠已断。洛城春色待君来,莫到落花飞似霰。
【玉楼春二十九首(之四)】
尊前拟把归期说,未语春容先惨咽。人生自是有情痴,此恨不关风与月。离歌且莫翻新阕,一曲能教肠寸结。直须看尽洛城花,始共春风容易别。
【玉楼春二十九首(之五)】
洛阳正值芳菲节,艳清香相间发。游丝有意苦相萦,垂柳无端争赠别。杏花红处青山缺,山畔行人山下歇。今宵谁肯远相随,惟有寂寥孤馆月。
【玉楼春二十九首(之六)】
残春一夜狂风雨,断送红飞花落树。人心花意待留春,春色无情容易去。高楼把酒愁独语,借问春归何处所。暮云空阔不知音,惟有绿杨芳草路。
【玉楼春二十九首(之七)】
常忆洛阳风景媚,烟暖风和添酒味。莺啼宴席似留人,花出墙头如有意。别来已隔千山翠,望断危楼斜日坠。关心只为牡丹红,一片春愁来梦里。
【玉楼春二十九首(之八)】
池塘水绿春微暖,记得玉真初见面。从头歌韵响铮钅从,入破舞腰红乱旋。玉钩帘下香阶畔,醉后不知红日晚。当时共我赏花人,点检如今无一半。
【玉楼春二十九首(之九)】
两翁相遇逢佳节,正值柳绵飞似雪。便须豪饮敌青春,莫对新花羞白发。人生聚散如弦,老去风情尤惜别。大家金盏倒垂莲,一任西楼低晓月。
【玉楼春二十九首(之十)】
西湖南北烟波阔,风里丝簧声韵咽。舞余裙带绿双垂,酒入香腮红一抹。杯深不觉琉璃滑,贪看六么花十八。明朝车马各西东,惆怅画桥风与月。
【玉楼春二十九首(之十一)】
燕鸿过后春归去,细算浮生千万绪。来如春梦几多时,去似朝云无觅处。闻琴解佩神仙侣,挽断罗衣留不住。劝君莫作独醒人,烂醉花间应有数。
【玉楼春二十九首(之十二)】
蝶飞芳草花飞路,把酒已嗟春色暮。当时枝上落残花,今日水流何处去。楼前独绕鸣蝉树,忆把芳条吹暖絮。红莲绿芰亦芳菲,不奈金风兼玉露。
【玉楼春二十九首(之十三)】
别后不知君远近,触目凄凉多少闷。渐行渐远渐无书,水阔鱼沉何处问。夜深风竹敲秋韵,万叶千声皆是恨。故欹单枕梦中寻,梦又不成灯又烬。
【玉楼春二十九首(之十四)】
红条约束琼肌稳,拍碎香檀催急衮。陇头呜咽水声繁,叶下间关莺语近。美人才子传芳信,明月清风伤别恨。未知何处有知音,常为此情留此恨。
【玉楼春二十九首(之十五)】
檀槽碎响金丝拨,露湿浔阳江上月。不知商妇为谁愁,一曲行人留夜发。画堂花月新声别,红蕊调长弹未彻。暗将深意祝胶弦,唯愿弦弦无断绝。
【玉楼春二十九首(之十六)】
春葱指甲轻拢捻,五彩垂条双袖卷。雪香浓透紫檀槽,胡语急随红玉腕。当头一曲情何限,入破铮钅从金凤战。百分芳酒祝长春,再拜敛容抬粉面。
【玉楼春二十九首(之十七)】
金花盏面红烟透,舞急香茵随步皱。青春才子有新词,红粉佳人重劝酒。也知自为伤春瘦,归骑休教银烛候。拟将沉醉为清欢,无奈醒来还感旧。
【玉楼春二十九首(之十八)】
雪云乍变春云簇,渐觉年华堪送目。北枝梅蕊犯寒开,南浦波纹如酒绿。芳菲次第还相续,不奈情多无处足。尊前百计得春归,莫为伤春歌黛蹙。
【玉楼春二十九首(之十九)〈柳〉】
黄金弄色轻于粉,濯濯春条如水嫩。为缘力薄未禁风,不奈多娇长似困。腰柔乍怯人相近,眉小未知春有恨。劝君着意惜芳菲,莫待行人攀折尽。
【玉楼春二十九首(之二十)】
珠帘半下香销印,二月东风催柳信。琵琶傍畔且寻思,鹦鹉前头休借问。惊鸿过后生离恨,红日长时添酒困。未知心在阿谁边,满眼泪珠言不尽。
【玉楼春二十九首(之二十一)】
沉沉庭院莺吟弄,日暖烟和春气重。绿杨娇眼为谁回,芳草深心空自动。倚阑无语伤离凤,一片风情无处用。寻思还有旧家心,蝴蝶时时来役梦。
【玉楼春二十九首(之二十二)】
去时梅萼初凝粉,不觉小桃风力损。梨花最晚又凋零,何事归期无定准。阑干倚遍重来凭,泪粉偷将红袖印。蜘蛛喜鹊误人多,似此无凭安足信。
【玉楼春二十九首(之二十三)】
酒美春浓花世界,得意人人千万态。莫教辜负艳阳天,过了堆金何处买。已去少年无计奈,且愿芳心长恁在。闲愁一点上心来,算得东风吹不解。
【玉楼春二十九首(之二十四)】
湖边柳外楼高处,望断云山多少路。阑干倚遍使人愁,又是天涯初日暮。轻无管系狂无数,水畔花飞风里絮。算伊浑似薄情郎,去便不来来便去。
【玉楼春二十九首(之二十五)】
南园粉蝶能无数,度翠穿红来复去。倡条冶叶恣留连,飘荡轻于花上絮。朱阑夜夜风兼露,宿粉栖香无定所。多情翻却似无情,赢得百花无限妒。
【玉楼春二十九首(之二十六)〈子规〉】
江南三月春光老,月落禽啼天未晓。露和啼血染花红,恨过千家烟树杪。云垂玉枕屏山小,梦欲成时惊觉了。人心应不似伊心,若解思归归合早。
【玉楼春二十九首(之二十七)】
东风本是开花信,及至花时风更紧。吹开吹谢苦匆匆,春意到头无处问。把酒临风千万恨,欲扫残红犹未忍。夜来风雨转离披,满眼凄凉愁不尽。
【玉楼春二十九首(之二十八)】
阴阴树色笼晴昼,清淡园林春过后。杏腮轻粉日催红,池面绿罗风卷皱。佳人向晚新妆就,圆腻歌喉珠欲溜。当筵莫放酒杯迟,乐事良辰难入手。
【玉楼春二十九首(之二十九)】
芙蓉斗晕燕支浅,留着晚花开小宴。画船红日晚风清,柳色溪光晴照暖。美人争劝梨花盏,舞困玉腰裙缕慢。莫教银烛促归期,已祝斜阳休更晚。
【渔家傲十二首(之一)】
正月斗杓初转势,金刀剪彩功夫异。称庆高堂欢幼稚,看柳意,偏从东面春风至。十四新蟾圆尚未,楼前乍看红灯试。冰散绿池泉细细,鱼欲戏,园林已是花天气。
【渔家傲十二首(之二)】
二月春耕昌杏密,百花次第争先出。惟有海棠梨第一,深浅拂,天生红粉真无匹。画栋归来巢未失,双双款语怜飞乙。留客醉花迎晓日,金盏溢,却忧风雨飘零疾。
【渔家傲十二首(之三)】
三月清明天婉娩,晴川祓禊归来晚。况是踏青来处远,犹不倦,秋千别闭深庭院。更值牡丹开欲遍,酴糜压架清香散。花底一尊谁解劝,增眷恋,东风向晚无情绊。
【渔家傲十二首(之四)】
四月园林春去后,深深密幄阴初茂。折得花枝犹在手,香满袖,叶间梅子青如豆。风雨时时添气候,成行新笋霜筠厚。题就送春诗几首,聊对酒,樱桃色照银盘溜。
【渔家傲十二首(之五)】
五月榴花妖艳烘,绿杨带雨垂垂重。五色新丝缠角粽,金盘送,生绡画扇盘双凤。正是浴兰时节动,菖蒲酒美清尊共。叶里黄鹂时一ミ,犹{髟瞢}松,等闲惊破纱窗梦。
【渔家傲十二首(之六)】
六月炎天时霎雨,行云涌出奇峰露。沼上嫩莲腰束素,风兼露,梁王宫阙无烦暑。畏日亭亭残蕙炷,傍帘乳燕双飞去。碧碗敲冰倾玉处,朝与暮,故人风快凉轻度。
【渔家傲十二首(之七)】
七月新秋风露早,渚莲尚折庭梧老。是处瓜华时节好,金尊倒,人间彩缕争祈巧。万叶敲声凉乍到,百虫啼晚烟如扫。箭漏初长天杳杳,人语悄,那堪夜雨催清晓。
【渔家傲十二首(之八)】
八月秋高风历乱,衰兰败芷红莲岸。皓月十分光正满,清光畔,年年常愿琼筵看。社近愁看归去燕,江天空阔云容漫。宋玉当时情不浅,成幽怨,乡关千里危肠断。
【渔家傲十二首(之九)】
九月霜秋秋已尽,烘林败叶红相映。惟有东篱黄菊盛,遗金粉,人家帘幕重阳近。晓日阴阴晴未定,授衣时节轻寒嫩。新雁一声风又劲,云欲凝,雁来应有吾乡信。
【渔家傲十二首(之十)】
十月小春梅蕊绽,红炉画阁新装遍。鸳帐美人贪睡暖,梳洗懒,玉壶一夜轻澌满。楼上四垂帘不卷,天寒山色偏宜远。风急雁行吹字断,红日晚,江天雪意云撩乱。
【渔家傲十二首(之十一)】
十一月新阳排寿宴,黄钟应管添宫线。猎猎寒威云不卷,风头转,时看雪霰吹人面。南至迎长知漏箭,书云纪候冰生砚。腊近探春春尚远,闲庭院,梅花落尽千千片。
【渔家傲十二首(之十二)】
十二月严凝天地闭,莫嫌台榭无花卉。惟有酒能欺雪意,增豪气,直教耳热笙歌沸。陇上雕鞍惟数骑,猎围半合新霜里。霜重鼓声寒不起,千人指,马前一雁寒空坠。